说起来,我祖爷干得行当不太光彩。
解放前,他在济城开了一家皮货铺。皮货铺没啥,但我祖爷的皮货铺却另有蹊跷。
老一辈的济城人,应该听说过“六指张”这个名字,他的店铺很不起眼,开在花园弄的一个角落里。
然而在解放前,这个不起眼的小店铺,隔三岔五就会有小汽车载着达官贵人的富豪太太前来光顾。
原因很简单,“六指张”的货好。
皮草行其实和开古董店差不多,要有眼力劲儿,会收货、会看货,知道什么样的皮质三年不开裂,五年不露梢。这对我祖爷来说完全不是问题,他原本就出生在靠山吃饭的猎户人家,还没学会走路,就知道扒拉房梁上的大蛇了,等稍大一点,便成了山里的好把式,熟知各种动物的习性,瞜一眼肉头(取皮的动物原材料),就能知道价值多少。
好的毛皮讲究毛头细短,卷曲韧密,除此之外,如何剥皮也是至关重要的要素之一。
断掌钉木、挑裆、翻筒,每个步骤都有各自的讲究,我祖爷浸染多年,拿捏精准,分毫不差,十分钟不用,剔肉去骨,皮肉分离,一张完整的兽皮就到了手上。
所以无论水貂狐貉黄鼬熊豹,打“六指张”手上出去的订货,就一定是上品。
民国时期,上层人崇尚奢华,以穿珍贵的皮毛大衣为荣。有需求就有市场,干这行的能人不少,光靠上面这些还真不足以卓尔不群,可是“六指张”却有一个别人不能及的压箱宝贝,珍珠毛。
济城地处北方,冬季寒风凛冽,受凉患了肺病、气管病的人有很多。我祖爷的绝技在于,在一件皮草胸口的内衬处,会缝上一块巴掌大的珍珠毛护心垫保暖,防治心肺病有奇效。
可珍珠毛的做法却很残忍。
这是种猴皮,选自川藏仰鼻猴,等猴子胎羊已经长毛,还未等到小猴子降生,就把母猴破腹取它出来,取猴时间要掐的准,太早仅生茸毛,稍晚毛长不曲,都不值钱,而等茸毛鬈起像一粒粒米形珠子似的时候取出来才是极品。
手艺人、手艺人,手、艺、人三个元素缺一不可,“六指张”的过人之处,从他的绰号就能明白过来,他的右手小拇指外侧,多了一根畸指。
别人的畸指形同摆设,就是一块死肉,可偏偏我祖爷这根畸指,触觉灵敏,搭着母猴的小腹一摸,感触胎动,立马就能知道“货”到没到火候。
这就是天赋,祖师爷赏他一口饭吃。而且这饭还是金饭银饭,一辈子不愁吃喝的营生。靠着珍珠毛,“六指张”把花园弄的皮草行经营的风生水起。
乐极生悲。
在他六十岁生日那天晚上,家中遭了劫,我祖爷离奇失踪,失踪前,肩背部有块巴掌大的人皮,被硬生生的切割下来,钉在卧室的墙上。
巡捕房调查了半年多未果,既没有受到绑匪的口信,也没有找到我祖爷的尸体,只好就此搁置。
大家都在传,说我祖爷杀生太多,遭了报应;更有甚者,说在那天晚上,看见一群猴子蹲在我家的围墙上,这群猴子调度有序、进退颇具章法,显然有个猴王在指挥。我祖爷便是被这群来报仇的猴子掳走的,此去凶多吉少,早就不在人世了。
所有人都信以为真,只有我祖奶奶不信邪,因为那张钉在墙上的我祖爷的人皮,上面用墨笔画了一座粗陋的古庙,在古庙的边上,还歪歪斜斜写了三个字:龙门山。
我祖奶奶认为这是我祖爷留下的信息,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举家搬迁到龙门山的原因。
此去经年。
到了我8岁,我爹给我去算了个命。卦曰:“守田从攴”,攴为“扑”音,在甲骨文中的攴字,以手持杖,是击打的意思。合起来就是个“畋”。有狩猎之意,大致的说法就是,我这辈子理应守着三分田,过着闲时狩猎,忙时农耕的生活,所以我爹就给我改了个名字叫张守田。
这时候我们家已经在距离济城千里之外的龙门山,生活四十多年了。
自打迁到龙门山之后,我祖奶就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过祖爷。龙门山绵延数千里,深沟险壑不计其数,加之交通闭塞,寻了四十年也没有任何音讯。
到了我爹这一辈,寻找祖爷的事儿,也就慢慢搁浅,改成好生的过日子了。
龙门山虽说闭塞落户,但天珍地宝倒是不少,天山飞的,地上跑的,树上结的,只要勤劳,饿是饿不着的。改革开放之后,国家阶段性的出了许多禁猎的法规,龙门山东西两侧,还住着许多数代狩猎为生的少数民族的村落,所以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,家家户户依然都还配有猎枪。
我爹继承了祖上狩猎的基因,是一把好手,在我们生活的村庄,很受人尊重。
山里的怪事多,除了飞禽走兽、山魈古怪之外,最恐怖的还有随处可见的人的骸骨和干尸,都是走山的人留下的。我打小就是听着鬼鬼神神的故事长大的,当然了,还有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。
说起来,我的人生便是从其中的一件开始改变的。
一天晚上,我爹刚刚睡下没多久,隔壁的黄瘸子就砰砰砰的砸响了我家的门,一开门就瘫在门口,“大哥,快救救你弟妹吧,她变成一只狐狸了。”
正经家里的姑娘谁肯往山里嫁?
黄瘸子的媳妇,也是邻村的山里人,可就是这样,也花光了黄瘸子所有的积蓄,现在连儿子都没生下来,咋就变成狐狸了呢!
我爹披上件袄子就跟着黄瘸子出了门。
到了黄瘸子家,他媳妇平躺在床上,紧闭着双眼,就跟死了一样,整个人身上的血肉仿佛被抽干,手脚都成了狐狸爪子,两腮的肉凹了进去,成个锥形,看上去像极了一张狐狸的脸。
我爹一瞧,脸色唰的一下就沉了下来,他回到门口,黄瘸子家院子的西头,有两只鸡。
我爹瞄了一眼它们走路的方式,情不自禁地就冒出一句话来,
“坏了。”
那两只鸡,从院子的东头噗嗤噗嗤跑到西头,又从西头跑回东头,仿佛有个无形的东西正在驱赶它们,“咯咯”叫着一副慌乱不堪的样子,看上去十分诡异。更诡异的是,两只鸡跑的时候都踮着脚尖。
“鸡踮脚,阎王找”,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兆头,要么就是有重大的自然灾害要发生,要么就是碰到啥邪祟的玩意了。
我爹问黄瘸子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儿没有,黄瘸子吞吞吐吐,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实情。
原来前几天,黄瘸子进山打猎,打到了一只狐狸,黄瘸子寻思着媳妇娶进门之后,也没享过福,便扒了狐狸的皮,改成了一条围脖,她媳妇围了没两天,便出这事了。
龙门山的老猎人有三不打。一、猛虎不打;二、幼崽不打,三、狐仙儿不打。
其实真正狩猎为生的猎人,比常人更加爱护动物,这是人为了生存和大自然的契约。
猛虎不打,因为虎太厉害,很多时候虎没打死,把自己折进去了;
幼崽不打,因为只有取之有度,才能取之不尽;
狐仙儿不打,因为狐仙儿这种动物诡谲的很,这和东北地区不打黄皮子其实是一个道理,打了狐仙儿,要报复三代。
黄瘸子不知死活,还剥了狐狸皮做围脖,想必便是狐仙儿回来报复来了。
我爹顿了顿,说道,“你去我家,把我的猎枪,还有前厅里挂着的那块狗骨头取过来。”
我爹讲的这块狗骨头,是一条叫小黑的狗的骨头。我祖奶带着我爷来到龙门山的时候,还没解放,兵荒马乱死人多,小黑从小是被我爷喂死人肉喂大的。
我爷进山打猎的时候,总是带着小黑,甭管什么猛兽毒、山魈精怪见着小黑都要退避三舍。小黑死了之后,我爷便取了它的一块腿骨,挂在家里护佑。
有没有用我不知道,但自那以后,我家都没发生过什么怪事儿。
黄瘸子言听计从,立马把狗骨头取了过来,我爹将骨头挂在了黄瘸子家的门框上,然后背着猎枪等着狐狸的到来。